虎豹胭脂石
作者:容山
清雍正年间,龙岩山盛产红蓝花。盛开的花朵中含有红、黄两色,整朵摘下,置石钵中反复杵槌,滤去黄汁再加上细腻的牛髓后便得到上等的胭脂。遵义府的达官贵人对产自龙岩山的胭脂趋之若鹜,争先恐后购入。所以每年红蓝花盛开之季,都有大批采花人入山采花。
但龙岩山山势陡峭,乃虎豹豺狼出没之地,每年皆有数人命丧于此,久而久之,采花人便不敢来了。可杨义却不怕,在他看来,若论凶残狡诈,人比野兽似乎更胜一筹。
杨义个子不高,身材消瘦,左脸颊上有三道触目惊心的伤疤。尽管是少年,双眸中却透露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从容和沉稳,哪怕是面对一头的矫健凶残的金钱豹,那双眸子也未曾流露出一丝惊恐。
少年杨义
他很熟悉龙岩山,依仗地形熟悉与豹子周旋良久,且在豹子攀爬岩石时,掏出一块石子,扬手打在豹子的腰间。
这是一只成年的凶悍金钱豹,脑袋不大,皮毛灰黄,皮毛之上遍布着铜钱大小的黑斑。俗话说豹子是铜头铁尾豆腐腰,豹子的腰最脆弱不过。可杨义的石子太小,打在豹子腰上,豹子也只是哆嗦了一下,随后裂开嘴角,露出森森尖齿,发出可怕的低吼。
豹子的淡黄的眸子中满是对猎物的垂涎,没注意到刚才那颗石子砸在身上时溅起来的一片红雾。那红雾是胭脂的粉末,散发着奇香,在豹子腰上晕染开一片红云。
杨义提了口气,几下兔起鹘落便站在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上,然后抬起头,望向空中。一个黑点转过山峰,迅即而至,越来越大。那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金雕,利爪之中是一块白亮的、碗口大的石头。
金钱豹也跳上岩石,弓着腰,一点点靠近杨义,就在它要跃起致命一击时,空中闪过一道白光,砸在豹子腰间那个红晕上。
豹子发出一声悲吼,腰身尽折。
杨义从后背抽出把锋利的短刀,跳将过去,挥刀了断了豹子。
一人一雕合力猎杀了一头豹子。
杨义乃金雕旧相识。一年前金雕猎食时,不小心折断了右翼,他见后并未趁机猎杀金雕,反而想治疗金雕。金雕却在惊恐慌乱中,给了他一爪,在脸颊上留下深深的三道伤疤。
自打他治好了金雕,金雕便成了他至近的同伴,两人多次配合狩猎,攻无不克战无不胜。
有了金雕护佑,在龙岩山他可独自采收红蓝花,不过他的胭脂并不售出,只做祭奠之物。
山脚玉碑
溪流之畔,朝阳上坡,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,石碑是整块汉白玉,洁白无瑕,前面刻着四个大字:龙娘之墓。
杨义的母亲龙娘曾是遵义府最美的女人,她酷爱龙岩山胭脂。以前每年都是父亲到龙岩山采红蓝花,亲自炮制胭脂。
小杨义就蹲在一旁,仰着脸一会儿看看父亲满是汗水的脸,一会儿看看为父亲擦汗的母亲那满脸的幸福,那个时刻是他人生中最美的时刻,如同此时的晚霞,绚烂多姿,妖娆无限。
只是晚霞再美,却近黄昏。
杨聪和龙娘
三年前一个白日,父亲在家抓到个叫王小宝的小偷。小偷丝毫未取,但父亲却暴跳如雷,冥冥之中小杨义似乎觉得父亲更希望小偷偷了金银。
王小宝一直缄口不言,直到被扭送到官府,他才开口,称其和龙娘有染。
杨府之事登时轰动了遵义府,成了街头巷尾的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杨聪脾气火爆,根本不听龙娘解释,一夜白头,翌日便拿出了一纸休书,将龙娘母子赶回了娘家。
两年前,龙娘父母莫名患重疾先后往生,母亲再无依无靠,不得已带着小杨义下嫁给了遵义府富商陈鹏做了妾。
寄人篱下的日子属实难过,陈鹏之妻李氏对龙娘母子百般折磨。一年前受尽屈辱的龙娘突然自挂东南枝,一了百了。龙娘死后,李氏直接将杨义赶出了陈府。
自此后,杨义整日在龙岩山游荡,和白猿学攀爬,和老虎学捕猎,和金雕做朋友。仅仅一年,便脱胎换骨,身形虽仍瘦削,却遒劲有力,脸上虽稚嫩残存,三道狰狞的伤疤却令人望而生畏,一双眸子如入夜后山中的两点磷火,从内到外透着一股子清冷之意。
他不相信母亲背叛父亲杨聪,这其中必有隐情。经过一年细致入微的暗访,三年前的那件事的真相已逐渐水落石出,这一切的背后居然是个肮脏腌臜的阴谋。
杨义抬头望着墓碑上的字,豆大的泪花扑簌簌从脸颊上滑落下来。他掏出个锦囊,从中掬出一捧胭脂粉,和上泪珠,擦到了墓碑之上。
龙娘爱花
片刻后,洁白的墓碑殷红一片。
月圆陈府
陈府今晚有贵客盈门,到处灯火通明,丫鬟仆人游走在庭院之间,川流不息,可独独有个院子却灯火皆空,冷清至极,整个院落中寂静无声,只有一片银月清辉散在庭院之中。
此处乃当年龙娘所居望月轩。
龙娘死后,有仆人经常看到望月轩有白影飘晃,疑似龙娘阴魂不散,所以自打那时起,便没有人胆敢深更半夜来到望月轩。
就在陈府喧闹熙攘时,望月轩二楼传出男女欢好之声。原来有胆大者竟趁着陈府大宴宾客时,悄悄跑到此处偷情。
过了良久后,二楼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细听是那对男女在窃窃私语。
他们谈论的正是龙娘。
男子正是当年白日跑到杨府的浪荡公子王小宝,他正在讲当年他是如何假装白日偷窃,却又纤毫不取的奇事。
望月轩
女子生了醋意,一直追究原因。
王小宝低声笑道:“这一切还不是为你爹做局,你爹早就垂涎龙娘的美貌哩,无奈杨聪和龙娘伉俪情深,硬拆是拆不散的,但那杨聪脾气火爆,点火就着,略施小计,他就着了道,嘿嘿。”
那女子有些狐疑,说道:“你在说谎,我爹粗人一个,断不会有这般手段。”
王小宝又笑了,似乎十分赞同女子的看法,说:“你爹自然不会有如此心思,给他出主意的是万和通镖局的万大志,那是只狡猾的豹子,吃人不吐骨头啊。万和通镖局和杨家的会友镖局一直在较劲,借你爹之手除去会友镖局就是万大志借刀杀人的一个妙招哩。”
突然间望月轩园中发出一声闷响,两人吓了一跳,探头去看,却见院中石桌裂成数块,散落一地。
屋内二人有些惊慌失措,望月轩闹鬼的传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。
王小宝手脚发抖,渐不能自已,女子却有些硬气,怒骂:“下人常说月圆夜能看到龙娘的鬼魂,我却不怕,龙娘就是个狐狸精,自从她来后,我爹对我娘便不理不会,着实该死,不过她是自己上吊而死,和我无关。”
女子刚说完,却突然惊起,原来床榻之上多了一丝暖意。
王小宝失禁了。他脸色铁青,嗫喏着说道:“都怪我,有一次喝多了,龙娘给我了一百两银子,让我说说当年白日偷盗杨府的事,结果我眼馋那银子,就...就...如实说了......哪知道龙娘性子执拗,居然上吊自杀了。”
王小宝话音未落,一股阴风吹来,登时门户洞开,连天上的银月都隐没至乌云之后。
女子本想嘲讽王小宝胆小如鼠,却被冷风吹得浑身冰凉,再抬头一看,院中龙娘上吊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正有个白影垂在那里,随风晃来晃去。
“啊.....”女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王小宝随即也看到了,嘴唇哆嗦不停,居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。两人连衣服也顾不得穿,挣扎着下了床榻,连滚带爬下了楼,也不敢抬头看那棵梧桐树,争先恐后跑出了望月轩的大门。
陈府大院中灯火通明,高朋满座,觥筹交错间突然一对不着寸缕的年轻男女冲将进来。两个人惊魂未定,陡然间看到如此多的人正大眼瞪小眼盯着自己看,那女子又尖叫起来,随即忙用手掩住脸面。
酒宴正中央端坐的陈鹏虎背熊腰,一脸虬髯,此时是满脸惊诧,嘴巴张的老大,楞完神后,怒吼起来:“这是怎么回事!”
那女子正是陈鹏的独女陈锦娇。
当年,王小宝当年曾助陈鹏一臂之力得了龙娘,从此以后他便常来陈府走动,久而久之便和陈锦娇搭上了话。
陈府的大小姐陈锦娇从小娇生惯养,生性乖戾,对下人非打即骂,陈府的下人对这位大小姐忌惮无比。王小宝生得俊俏,又能说会道,很快就和陈锦娇打得火热,下人看到眼里,却无人敢吱声。
王小宝
今日陈府大宴宾朋,众人都非常忙碌,陈锦娇和王小宝便借机到望月轩私会。
陈鹏看到二人不着寸缕登时明白自己这是招狼入室了,气得胡子翘起好高,拎把红木高背椅狠狠砸在王小宝身上,然后拳打脚踢。
王小宝被打得缩成一团,嗷嗷乱叫。
纷乱之际,一道黄影翩然而至,拉住了陈鹏的胳膊,低声喝道:“还不快把大小姐扶到后院!”
陈家大乱
此时陈鹏之妻李氏从后院跌跌撞撞跑了出来,口里骂着:“你这个杀千刀的,可把老陈家的脸都丢干净了啊,以后还怎么活呦。”
左右丫鬟赶紧上前,接过李氏递过来的一件薄纱衫子披在陈锦娇背上,搀扶着她去后院了。
黄影抬起王小宝满是血迹的脸庞,低声问: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
王小宝看到此人眼神中恐惧更甚,哆嗦着伸手指了指望月轩说:“那里有鬼,是龙娘的魂......”
黄影听了,一对淡黄色眸子骨碌一转,随即三窜两跳,便上了院墙,弓着腰,手脚并用,迅捷地如同一只豹般跳进了望月轩。
望月轩中一片狼藉,梧桐树上还有一根白绸,随风飘舞。黄影跳上梧桐树,用两根手指提起白绸,放在鼻下嗅了嗅,随即摇了摇头。那上面仍残留着人的气息。
望月轩二楼中杨义躲在阴影中,手中紧握着短刀,掌心早已汗透。他虽然在龙岩山猎杀猛兽无数,但今天面对黄影,心中却不自信起来。
黄影便是万和通镖局的老板万大志,此人视财如命,武功奇高,又狡诈多端,整个遵义府,只有杨聪的武功能胜过万大志。可惜自从王小宝白日盗杨府之事后,杨聪便萎靡不振,整日酗酒度日。
杨义见不是对手,便隐匿了身形,消失在黑暗中。
月缺家破
那夜,杨义偷听到了王小宝和陈锦娇的谈话,气得浑身战栗,数次拔刀想杀了王小宝泄恨,但关键时刻他忍住了,他要为母亲洗冤正名,于是最后灵机一动,便装鬼得二人出丑。
经此变故后,王小宝逃得无影无踪,陈锦娇则羞愧难当,最后便有些疯疯傻傻了,每到月圆之夜竟跑到望月轩那棵梧桐树下寻死,数次三番得折腾让陈府上下头疼不已。
在一个漆黑的夜里,陈锦娇不辞而变,离开了陈府。有人说在乌撒府的怡红院曾见过陈锦娇,她还是那里的头牌。
陈鹏听了后怒不可遏,他喊来李氏,厉声质问。李氏涕泪横流,最后说出了实情。原来王小宝被陈鹏押入私牢,日日受尽折磨,而陈锦娇绝食不吃,又加各种寻死觅活。李氏心疼姑娘,便偷放了王小宝,给了些盘缠,让他带着陈锦娇远走高飞。
私奔
可谁知王小宝早就恨死了陈鹏,带着陈锦娇逃离遵义府,一路上对陈锦娇非打即骂,到了乌撒府王小宝到赌场赌钱,竟把盘缠输得精光,最后把陈锦娇卖到了怡红院。
李氏早就派人要为陈锦娇赎身,可陈锦娇无颜再回遵义府,心灰意冷,竟拒绝赎身。
听到真相,陈鹏火冒三丈,渐渐对当初陷害龙娘生出了悔意,所谓因果轮回,报应不爽,如今报应来了,如黄河决堤,汹涌而至。
陈鹏洒下天罗地网,遍地寻觅王小宝。
就在陈家苦于寻寻觅觅之时,那王小宝突然出现在了遵义府府衙中,举着一张状子,状告陈鹏三年前唆使他诋毁杨家龙娘清誉。
遵义府知府大人尚易立刻下了牌票,拿了陈鹏,到堂上答话。
三年前街头巷尾的谈资又被翻起,一时间遵义府又热闹了起来。
陈鹏仗着祖上庇佑,家境优渥,和知府大人私交也尚可,但不知为何,此次尚易却冷着一张脸,秉公办事。王小宝又有备而来,言辞凿凿,证据确切,他竟无言反驳,引得围观百姓一片骂声。他有心将王小宝诱拐陈锦娇,卖之为娼的事说出来,无奈家丑不外扬,终是难以启口。
眼见天色已暗,尚易吩咐衙役先收监,明日再审。
两人被投在了一个牢内。
待牢门上锁后,陈鹏抬起大脚,踢翻王小宝。两人随即扭打到一起。爱女沦落风尘,藉由王小宝而起,陈鹏怎么能放过王小宝,而王小宝本是个浪荡公子,做梦都想癞蛤蟆吃天鹅肉,娶陈锦娇,得陈家家产,但陈鹏看不起他,他的梦想破灭了,于是恨死了陈家父女。
陈鹏膀大腰圆,力大无穷,如下山猛虎,掐住王小宝的脖子便不撒手。王小宝眼见不济事,居然从后腰掏出一把匕首,刺入陈鹏的软肋。
陈鹏吃痛,却死不撒手,最后两人齐齐倒在腐烂恶臭的稻草上,双双毙命。
牢头和狱卒一直在监外看着,无动于衷。此时有两人从门外走了进来,其中一人是尚易,另一位豹头环眼,两只眸子闪着淡淡的浅黄冷光,正是万大志。
万大志拱了拱手,说:“恭喜尚大人,陈家家资颇丰,已唾手可得。”
尚易是个小个子,长得像一只硕鼠,两撇八字胡一说话便翘得老高,他摇头晃脑回道:“万老板这一石三鸟之计真是厉害!”
陈鹏死在了狱中,陈家乱了套,兄弟姊妹一拥而上,竟是要分家产。大大的宅子中人声鼎沸,丫鬟仆人裹挟些值钱的物件四处奔逃,李氏被两个大汉架着扔出了李府,沦为沿街乞讨的疯婆子。
李氏沦为乞丐
没过多久,突然一队官兵涌了进来,带着封条,要赶走陈家人,封存陈府。陈鹏的兄弟姊妹不同意,两厢便闹了起来。
望月轩那棵梧桐树挺拔硬朗,和陈府格格不入,永远那么不卑不恭。杨义站在树上冷冷地看着陈府发生的一切,他的眸子沉静如水,无悲无喜。母亲沉冤得雪,清誉得正,这正是他所求的,现在遵义府大街小巷都在纷纷议论龙娘,为龙娘鸣不平。
可是为何王小宝突然出现为母亲正名呢?难道是他良心发现?杨义眉头紧锁,陷入沉思,突然他抬起头,张大嘴巴,倒吸一口冷气,随即身形一晃,落在街上,奔着杨府跑去。
草韧如丝
三年不见,杨聪已衰老得不成样子,佝偻着身子,背对着大门,坐在一块硕大的磐石之上,一头银发乱蓬蓬的随风飘荡。
杨义慢慢走近,脚步轻巧如猫。
杨聪歪了歪头,突然说道:“小子,你来了?”
杨义一愣,停了下来。
“君当如磐石,妾当如蒲草,蒲草韧如丝,磐石无转移。”杨聪悠悠开口,念出几句诗,然后喃喃道:“怪我,都怪我,你娘一直草韧如丝,我却不能磐石不移,我真该是个瞎子啊。”
说完这几句,杨聪双肩微颤抖个不停,突然间身体跳将起来,手中莫名出现两柄钉锤,从上至下,砸在磐石上。那两下锤击,力有千钧,从上至下,气势如虹。
磨盘大小的磐石发出一声巨响,被砸成数块,碎石渣子闪着白光,四散溅射,如无数锋芒毕露的刀子,射向四面八方,深深嵌入周遭树干、墙壁,甚至养鱼的水缸也被刺破,喷涌出数道涓涓细流。
杨义没料到父亲暴起捶石,想上前救父,却被那股劲风吹起,摔出去老远。他从地上爬起来,冲到父亲面前。
碎石爆裂,杨聪却不动如山,一张脸被碎石刮得鲜血淋漓,两只眼睛彻底废了。
杨义抱住父亲的头,泪如泉涌,口中哽咽道:“我们都中了他的圈套了。”
决战龙岩
七八月的龙岩山雨水颇丰,有时连下数日不歇,山脚下的小路常被泥石冲垮。但附近百姓发现,最近两年年,山脚小路却很少出事了,他们以为神明相助,于是常常到附近土地庙中烧香上供,感谢神明相助。
那些贡品便成了杨义和山中猴子的牙祭。那些猴子的猴王是只白毛老猿,体型高大,臂力惊人,杨义初入山林便和白猿学习攀爬之术,渐渐成了朋友。杨义怕泥石冲毁路段,自己不能去母亲坟前祭扫,便每年都让白猿带着小猴,用树枝、巨石、白膏泥修葺堤坝,阻拦泥石流。
一日雨后天晴,一个镖局的马队由远及近,来到龙岩山山脚下的隘口。每辆镖车上都插着紫色三角镖旗,上面白底黑字,写着“万和通”三个大字,为首的镖师豹头环眼,两只眼睛骨碌碌转来转去,正是万大志,他身后还是有十来名骑马的镖师,个个肩宽背厚,膀大腰圆。
马队有十几辆马车,每辆车上都装满了货物,货物极重,车辙痕极深。车上都是金银珠宝,乃是知府尚易搜刮的民脂民膏。
万大志突然举手,示意镖车停下,他瞪着两只大眼四处张望,心中一股不安油然而生。众镖师从没见过万老板如此慎重过,便围着马队站成个圈。
此时一种奇怪的声音从龙岩山侧传了过来,那声音如同深夜里万千只老鼠在噬咬家具,咯吱咯吱之声不绝于耳,听得人寒毛直竖,鸡皮疙瘩起满全身。
万大志高声怒喝:“吾乃遵义府万和通镖局的万大志,是道上哪位朋友在此,还请出来见上一面。”
话音未落,旁边草丛中突然跳出两人,其中一人还是个少年,身形枯瘦,腰间围着一块豹皮,背着一把短刀,另一人身形高大,提着两柄钉锤,脸上却全是纱布,缠得密不透风。
看到钉锤,万大志嘿嘿冷笑起来,说道:“原来是杨聪杨老板,却为何拦住我的镖车,难不成你要劫镖不成?”
杨聪仰天长啸,锤指万大志,骂道:“万大志,你狼子野心,三年前是你指使王小宝陷害龙娘,毁人清誉,害我杨家妻离子散,今天该算总账了!”
好像听到了笑话,万大志笑得前仰后合,手舞足蹈,他提起鬼头刀,指着杨聪笑嘻嘻说:“是你眼瞎,连自己老婆都不信哩,怎么倒怪起别人来?告诉你,当年龙娘死守娘家,如果不是我下毒,药死那两个老东西,龙娘还不会嫁给陈鹏呢。”
杨义听后,目眦尽裂,抽出短刀便要冲过去,却硬生生住了脚,扭头望向龙岩山,那里的声音更响了,刺人耳膜。在那里,白猿正带着几百只猴子在啃咬崖头阻拦泥石围堰的木板和树枝。
万大志挥动鬼头刀,喊道:“上几个人,把他们砍了!”
有几个镖师掣出兵刃,跃跃欲试。
杨义大声喝道:“众位前辈,今日乃我杨家和万大志之间的私人恩怨,还请诸位袖手旁观。”
那些镖师中有好几个原本就是杨聪门下镖师,只是后来杨家没落,才转投万和通,其他镖师对万大志所作所为也有耳闻,见杨家境遇凄惨,竟生了怜悯之心,只在一旁观望。
万大志见旗下镖师居然不听指令,气得青筋暴起,干脆提马奔杨聪冲了过去,手中鬼头刀从上至下,来了个力劈华山。
杨聪双目已盲,但听力极佳,也不避让,扎稳下盘,左手举锤格住鬼头刀,右手锤从下至上抽在马脖颈之上。
那马一声嘶鸣,前蹄高高抬起,把万大志摔下马背。
万大志一骨碌爬起,口中骂道:“该死的瞎子,瞎了眼还这么凶。”
两人随即战在一团。
杨义走到马队跟前,抱拳施礼,说道:“各位叔叔伯伯,今日此镖车所载之物为遵义府的民脂民膏,断不能运离此处。”
众镖师听后大惊,想着一个小孩子居然要单枪匹马劫镖。他们是镖师,万大志和杨家的恩怨可以不管,但护镖是使命,怎能弃镖不顾,于是纷纷掣出兵刃,拦在马队前面。
此时天空已大晴,万丈霞光劈面而至,洒落在小路左侧溪流之上的山坡上,那里树着一块汉白玉高碑,碑上涂满了红蓝花淘炼的胭脂粉,在霞光映照下红彤彤一片,晃人双眸。
那些镖师们从没见过如此猩红诡异的石碑,心中都已惴惴不安,忽听小路右侧山崖之上传来阵阵雷鸣。那声音低沉,如同云雷乱滚,又如万千匹披甲战马杀将过来,铁蹄踏碎大地。和云雷之声夹杂在一起的还有白猿哀鸣,猛虎啸叫和隐隐约约的群狼长嚎。
为首的镖师大喊道:“是泥石流,前面是隘口,赶快退回去。”
小路前面是个隘口,如果是泥石流倾泻而下,很快便会堵塞隘口,所以往回走才能脱离困境。
镖师们听了,纷纷调转马头,吆喝着让车夫也调转马车。无奈小路太窄,马车上又都是金银,分量极重,马车难以掉头。
小路右侧悬崖上突然闪过道金芒,一只金雕划过碧空,随之在后的是一股黑黄色泥石流喷涌而泄,从崖头砸了下来,泥石流中夹杂磨盘大小的磐石,碗口粗的樟树,长满尖刺的荆棘,统统裹挟在一起,劈头盖脸砸了过来。
镖师们脸都绿了,知道再不跑就来不及了,于是赶紧纷纷转身逃走。马车夫忙解下拉车的马匹,也骑上转身便逃。
泥石流倾泻而下,没多大功夫就吞噬了十几车的金银珠宝。那泥石流也怪,冲到溪流边居然停了下来,仿佛不忍心玷污那一汪碧溪。
正在隘口激战的万大志转身看到财宝被泥石流吞没,痛得心如刀绞,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,故意从隘口高处边战边往下退,引杨聪到了泥石流处。
杨聪双目已盲,又求胜心切,没几步便没入了泥浆深处,不得动弹。
万大志目露杀气,举刀便砍,忽然耳畔金风乍起,连忙闪身躲过。
一颗胭脂色的石子贴着万大志的面颊飞过。
杨义左手提着一个锦囊,右手从中捏出一块块染了胭脂粉的石子,啪啪啪射向万大志。
在山中苦练一年,杨义投石之术精妙无比。
尽管万大志舞动鬼头刀去格挡,但仍有数枚石子砸在身上。片刻后万大志整个人都染成胭脂红。
万大志怒吼一声,再不顾及石子,左手掩面,腾空而起,轮刀砍来。
杨义忙抽刀格挡,短刀却被磕飞。
只是一个回合,杨义便败了。
决战
万大志怒火中烧,举刀便要结果杨义。就在此时,一道白光从上至下,划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,狠狠向万大志的后心。关键时刻,金雕抛下来一块碗口大白石。
万大志忽觉背后一凛,连忙转身,将鬼头刀横在胸前。
那块碗口大小的石头从高处坠下,力有千钧,啪一声砸断了鬼头刀,继而拍在万大志胸前。眼见万大志胸腔一瘪,口中喷出了一片殷红。
泥泞中的杨聪听声辨位,大喊一声“接着”,便抛过来一柄钉锤。
杨义右手接住,挥锤砸在万大志腰间。
如同那只被砸断腰的金钱豹,万大志咕咚一声,摔倒在地,再也爬不起来了。
万大志无力萎缩在地,看着杨义手中的锤,却嘿嘿笑起来,口中说道:“来吧,来吧,给万大爷来个痛快!”
金雕
杨义提起钉锤,舞了数次,锤头始终没有落下来。他不想污了自己的手,也不想在母亲的碑前做下杀戮之事。
几日后万和通镖局丢镖的事传遍遵义府。丢了毕生搜刮的万贯家财,知府尚易怒火攻心,一命呜呼。
多年之后,遵义府很多人都去龙岩山山脚下挖宝贝,有人挖到过银元宝,也有人挖到过金锭子。埋宝处有个半身瘫痪的老疯子,每当有人去挖宝,他就大喊大叫,含混不清的叫喊声依稀能辨别出,听起来好像是“别挖...都是我的...是我的,放下...”
在那片藏宝地左侧是一条蜿蜒青翠的溪流,溪流再向上有个高坡,高坡上有一从翠绿的青竹,青竹掩映下是一块洁白如玉的石碑。石碑侧常坐着一老一少,还有只一人高的金雕矗立在侧。年轻人在细心清理手中的红蓝花,老者则将干净的红蓝花放到石臼中,用石杵细细捣碎。
石杵捣在石臼中叮叮作响,其音清脆、空灵,在隘口山谷中回荡不绝。
完。